「尋回『老人家的舌頭』」泰雅青年Temu Yehan用口簧琴喚醒遺落的聲音

在臺中市和平區達觀部落的山林間，微風徐徐的大安溪谷，傳來陣陣悠遠的琴音。那不是風聲，而是從P'uma臺中市博屋瑪國民小學傳出的下課鐘聲，一首以泰雅族古調為靈感的〈出發狩獵之歌〉。

這首特別的旋律，來自該校文化教師Temu Yehan楊振昇，他用口簧琴替孩子們吹響下課的信號，也吹醒了自己塵封多年的記憶。

生於泰雅族部落的Temu Yehan，成長過程曾因文化差異，對族群身分感到懷疑，直到成為P'uma博屋瑪國小文化教師後，才從口簧琴的鳴響中，找回兒時記憶的熟悉旋律。為了尋回「老人家的舌頭」，他不斷鑽研口簧琴，並帶著學校孩子們學習製琴、吟奏古調，將老祖先的智慧傳承下去。

從迷惘到尋根：口簧琴的召喚
採訪團隊開車到和平區達觀部落P'uma博屋瑪國小，車一抵達，耳邊就傳來用口簧琴吹奏的下課鐘聲。Temu Yehan跟我們介紹「P'uma的下課鐘聲是『出發狩獵之歌』」象徵學生蠢蠢欲動的心情。話才剛說完，孩子們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，整個校園瞬間充滿活力。

父母親都是泰雅族人的Temu Yehan，從小就在和平區梨山部落生活，兒時總會聽見老人家吹奏口簧琴。當時才5歲的他，心裡想著「等到上小學，我也要學習吹口簧琴！」但進入學校後，課本裡沒有泰雅語，音樂課也不曾提到部落的樂器，文化斷層在他的成長路上劃出一道鴻溝。

時間拉回2016年，26歲的Temu Yehan從都會回到原鄉部落，前往博屋瑪國小任教，剛踏入校園時，就是琴音喚醒深埋內心的童年回憶，「那一刻我知道，自己該回來了。」

找回老人家的舌頭：重學祖靈的語言
為了學習正統吹奏技法，Temu Yehan隻身前往宜蘭，拜訪泰雅族牧師Yawi Nomin江明清，向他學習吹奏與製琴，透過文獻蒐集、資料整理，並且走訪各部落向耆老請益。他起初從最傳統的竹片單簧開始學習，之後便挑戰銅片單簧、雙簧、三簧，甚至是最具難度的四簧。

剛學會吹四簧琴時，Temu Yehan開心地回到梨山部落，吹給和平區最後一位通曉口簧琴的耆老Payas Temu楊德福聽，結果當他自信滿滿地吹奏一曲後，老人家竟毫不留情地從他頭上打了下去，便說「你在『說』什麼？我聽不懂。」那一刻他才明白，口簧琴的語言不在音準，而在於「心意」。從此，他常透過視訊與老人家互相吹奏，一來一往間，成了跨世代的「對話」。

Temu Yehan感嘆地說，95歲的Payas Temu體力已不如以往，偶爾還會提起中氣，但難以吹出太長的旋律，那些曾經一聽到視訊電話聲，就會急著拿起口簧琴吹奏的畫面，現在只剩他腦海裡的聲音。但Temu Yehan永遠記得，第一次回到部落吹奏四簧時，Payas Temu「你在『說』什麼？」那不解的眼神。他牢牢記住那一刻，藉此提醒自己「老人家的舌頭，不能亂說，也不能忘記。」因此，每當老人家想「說」些什麼時，Temu Yehan總是努力跟隨、聆聽，就是為了「抓住以前的舌頭」。

「對泰雅族人來說，口簧琴不是樂器，而是一種『說話』的方式，是情感、思念與訊息的載體。」Temu Yehan表示，學習口簧琴好像能感受到耆老思念遠方親人的心情，那些埋藏在古調旋律的深刻情感，激發他對自身文化的認同與歸屬感，促使他把口簧琴融入教學課程，期盼帶領部落的孩子們，尋找這被遺忘的聲音。

讓孩子聽見祖先的聲音：部落是最好的教室
Temu Yehan回憶，無論從都會到原鄉，他的生活軌跡都不曾離開臺中。閒暇之餘常背起背包，走進山林，他熟悉達觀、雙崎、桃山等部落間的登山步道，也喜歡在比度咖啡屋與族人閒聊。「文化教育離不開土地。」這些日常風景，成為他課程設計的靈感來源，課堂不只在教室，而是在山林、在溪流、在生活裡。

除了吹奏，10年來Temu Yehan製作了上千把口簧琴，他更將製琴與傳統狩獵文化結合，引導學生理解自然的循環與取之有度的倫理觀。「當孩子親手削竹、親耳聽見竹子的聲音，他們就會懂得尊重這片土地。」

在Temu Yehan的努力下，博屋瑪國小的口簧琴課程成為該校特色。近年，他更與原住民族部落大學、藝文展覽單位合作，推廣原住民族口簧琴文化，讓更多人聽見這份獨特的聲音，他認為文化傳承不應只停留在保存，更要持續轉化、創造。「文化不是過去式，它正在發生！」Temu Yehan笑說，每當孩子們在他面前吹奏時，琴音就像時間的橋樑，連結了祖先、當下與未來。

很巧的，採訪結束不久，博屋瑪國小的下課鐘再次響起，山谷間迴盪的口簧琴聲，不僅象徵學習的結束，更是一場文化旅程的開始。孩子們在校園中奔跑、嬉鬧，而Temu Yehan靜靜站在一旁，面帶微笑地看著這片充滿希望的土地。他說「做文化教育的人，不只是讓孩子知道自己從哪裡來，更要讓他們知道，未來可以往哪裡去。」

記者陳建國／臺中和平採訪報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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