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中華副刊〉蕭蕭．文化隨筆/如是如是，茶素藏在茶樹裡

文／蕭蕭 畫／戴麗英

天生萬物是與人入詩的

以前透過聖人的眼睛看詩，孔子說：「詩可以興，可以觀，可以群，可以怨。邇之事父，遠之事君。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」。（《論語．陽貨篇》）他把詩的功用推到最前面來說，我們也因而認為詩有極大的效應，可以增強物與物的聯結與跳脫，可以觀察事與事的靜態與動勢，可以凝聚社會上人與人的向心力，還可以紓解個人心與心糾結的那一小團憂與憤。「興觀群怨」就這樣琅琅上口，那時幾曾思考「詩」為什麼可以「興」，詩「為什麼」可以觀？

詩可以「興觀群怨」，有社會功能；詩可以教孝教忠，「邇之事父，遠之事君」。我們都跟聖人一樣高尚其志，高估其詩。

曾經把《詩經》一百六十篇〈國風〉譯成白話和英文的海洋學者、作家賈福相（1931-2011），說過「生物美化了詩的語言，美化了詩的篇章，如果沒有鳥獸草木之名，《詩經．國風》就大大失色了。」他把配有英譯、白話的《詩經．國風》，交給書林，2008出版了，因為各類生物在其中生鮮活跳兩千五百年了還在世間、詩上栩栩然，愉快而自在。

四體不動，就會五穀不分。賈福相連筆名都取「莊稼」二字，他的「生物美化詩篇」的說法，海洋的、陸地的、空中的，我都信服。

他舉了衛風〈碩人〉篇「手如柔荑，膚如凝脂，領如蝤蠐，齒如瓠犀，螓首蛾眉，巧笑倩兮，美目盼兮」的二十八個字，用了柔荑、瓠犀兩種植物，蝤、蠐、螓、蛾四種小昆蟲，分別為美人的手指、膚色、領項、皓齒、額頭、眉毛設下比喻。

「手如柔荑」的荑，音「提」，是初生的茅芽，最適合形容美女手指細長、白嫩而柔美。「齒如瓠犀」的瓠是瓠瓜，瓠犀是瓠瓜切開後排列整齊的瓠籽，瓠籽在植物種子群中特別方正、有序，美女咧嘴而笑，皓齒細緻齊整，水嫩光澤，最是引人。

〈碩人〉篇的四種小昆蟲，「蝤」是天牛幼蟲，豐潤潔白；「蠐」是蠐螬，金龜子幼蟲，肥嫩靈活，白而有光澤，都可以活靈靈再現女子頸項的白皙，水靈靈再現女子頭頸之間的靈秀生動。「螓」，額廣而方的小蟬；「蛾」是與蝶相類而身體比蝶胖了一些，但觸鬚細長如絲，古人直接以「蛾」代「蛾鬚」用來形容女人細描的眉毛，戰國時代的宋玉〈神女賦〉：「眸子炯其精朗兮，瞭多美而可觀。眉聯娟以蛾揚兮，朱脣的其若丹。」說到眉毛聯娟（微彎而美好）用的是「蛾鬚」的昂揚，朱脣「的然鮮明」用的是礦石的「丹砂」，丹砂，不增不生，歸屬為礦物了——那又何妨，天生萬物是與人入詩的啊！

衛風〈碩人〉篇，賈福相所舉的二十八個字，唯一他沒分類到的是「膚如凝脂」這四個字。「凝脂」是凝固的油脂，女性美膚以瑩白、細嫩、光滑為勝，這油脂般的瑩白、細嫩、光滑，卻是凝固的植物油脂、動物油脂共同的特色，這〈碩人〉篇二十八個字裡，兩種植物、四種動物，似乎各類都可以因「凝脂」而「+1」，而且，植物類「凝脂」如葵花油、椰子油、榛果油，動物「凝脂」不外乎禽與獸，「+1」似乎可以說成「+n」哩！

所以，聖人的話應該體會成「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」順勢放在「詩可以興，可以觀，可以群，可以怨」之前，先講「什麼」鳥獸草木之名，再講「為什麼」興觀群怨，對吧？

較諸聖人更為靈動，詩人或許還要進一步，將天地間「所有一切眾生之類：若卵生、若胎生、若濕生、若化生；若有色、若無色；若有想、若無想、若非有想非無想」（《金剛經》），都化入你的詩中。

茶素藏在茶樹裡

朋友問說：「咖啡因」藏在「咖啡果」裡，喝了烘焙後的咖啡果，就有了提神醒腦，利尿去疲的「咖啡因」。因果關係這樣明顯，茶有嗎？

我真查了，茶有茶多酚（兒茶素），抗氧化、抗自由基、抗菌、抗病毒，甚至於抗癌。——八、九十年的人生，到底還有多少風雨霜雪需要依賴茶水去「抗」啊？茶多酚氧化後還會產生茶黃素、茶紅素，有降低血脂的功效。茶，還有茶胺酸（胺基酸），是茶湯甘甜的由來，所以可以放鬆心情、產生平靜，進入冥想境界，因而改善睡眠品質。

朋友築了水壩攔住我：「咖啡因」藏在「咖啡果」裡，這樣明顯的因果關係，茶有嗎？

茶，其實也有咖啡因，可以提醒腦要保持清醒，增大熬夜強度——好像八、九十年的人生，多少風雨霜雪還真需要依賴茶水繼續「抗」啊？

茶自幼在青雲、清水、清氣中長大，所以進入人體，還能幫助排除廢水、廢氣、廢物。喝茶的人清楚，喝了好茶，食道、腸道、尿道都有新的蠕動在推進。——繼續「抗」啊？

這些兒茶素、茶胺酸、茶黃素、茶紅素、咖啡因、維生素、芳香質，隨著發酵度的高低而有含容量多寡的不同，或許不能單品、單劑量來看待，「草木之名」裡，茶還有比「詩」更細微的賞與析的空間。

就仿「咖啡因藏在咖啡果」的話語，精行儉德的茶，「草木中人」，也決定將茶多酚、胺基酸、礦物質，諸如此類，統稱為「茶素」：

如是如是，茶素藏在茶樹裡。

何況，多識茶的兒茶素、茶胺酸、茶黃素、茶紅素、咖啡因之後，是不是還要「邇之事父，遠之事君」為父母、師父奉茶呢？還要「興觀群怨」奔馳於茶馬古道、茶鹽古道，尋求新的文化捷徑與坦途？

如是如是，入茶也入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