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家論壇》沈怡昕／《國寶》：雕鴞的報恩

[NOWnews今日新聞] 故事開始於一九六四年，日本長崎。『一月一日，長崎地方幫派立花組的新年會上，初雪將被不預期的血色染紅……』小說是這樣開始的。

李相日的《國寶》大抵可以說是一個忠實改編的小說，無論最後篇幅是三小時，或者一個可能的導演四小時剪輯版、六小時影集版，對吉田修一厚達584頁（中文譯本）厚度的原著來說，勢必要大量精簡人物、情節。

我們回到故事開始的時間，那是原子彈爆炸後十五年餘。我們的主角「喜久雄」，與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戰友兼敵友「俊介」分別是兩個世家的王子。他是他們「門派」的唯一血脈。

故事開始，血濺立花組新年會，喜久雄的父親四十一歲英年早逝於兒子懷中，他的繼母阿松，扶正前曾照護喜久雄肺結核的生母，甚至在生母臥病榻時以奶媽的身份如照養喜久雄。事實上，喜久雄的生母千代子，其實是原爆受害者。

小說是這樣寫的：「儘管兩歲幼童的記憶不可靠，但喜久雄不知為何記得她們兩人在長屋說話的身影。不知是他尾隨阿松，還是阿松怕他以後再也見不到生母而把他抱去。...阿松摩挲著她的背對她說：『千代子太太，你要努力好起來。你經歷原爆都活過來了，怎麼可以輸給生病呢。』」

這可以說是《國寶》全片我最在一的一個情節。在電影中，當喜久雄踏入大阪歌舞伎名門「丹波屋」花井世家，喜久雄淡淡向花井太太說：「我的生母、伯父、伯母，都死於原爆。」這當然與小說事實相違背，是一個電影的省略說法，千代子實際上是死於肺結核。

無論是原爆症、肺結核，又或者後來花井父子死於糖尿病，疾病與藝術似乎相輔相成，但疾病背後的政治，也與藝術相輔相成嗎？

吉田修一的小說家技藝仍舊浮現出自己的主題。在李相日節制三小時篇幅限制中，在李導演刪改特定幾個配角、更改小說情節的前提下，留下惺惺相惜、「國寶」誕生的敘事中。對我來說，這個故事的核心應該是傳統的「繼承」，這才是在《國寶》故事喜久雄來到大阪後一連串寄人籬下的梨園生活中，不甘、報恩、復仇、功成名就的情節中，想要對抗的「血統」迷思。

日本社會常年（若不說「右派」吧），無論政治、藝術、宗教、婚姻，都有的「血統」迷思。就連，實際上明明可以僅僅只憑「技藝」論高下的「女形之美」的技藝，都是如此。更別提對性別流動性的反思。

對我而言，吉田修一與李相日這個故事與改編版的核心，應該不是一齣「哈姆雷特」或「乞丐與王子」，當一個王子因緣際會寄人籬下，當另一個王子終究無能繼承父輩光榮衣缽，他們的「下一代」要去哪裡？「下一代」的日本「美」，血脈已斷、百年孤寂，歌舞伎與「女形」的藝術是否要繼續下去？

表面上，故事核心可以就只是一個歌舞伎名門「傳賢不傳子」的故事。但事實上，對我而言，這是一個喜久雄「為父親復仇」對抗著不是敵人的花井俊介「向父親復仇」的二元結構。

真正的「國寶」是無以為繼的兩個王子世家，是經歷兩次家族百年孤寂、無家可歸的喜久雄，是被乳母/繼母逐出「黑道」世界，遁入梨園仍然走不出悲哀宿命的「國寶」。於是，最終，「國寶」歌舞伎舞者，與他跟「藝妓」的私生女，攝影師綾乃的證言，才會如此鏗鏘有力：即便你不是一個好的父親，但你真的是國寶。

於是乎，父親已然不再重要，對父親復仇，僅僅是對一個巨大時代，面目模糊的時代敵人復仇的故事。無論是「為父親復仇」或是「向父親復仇」，都是一個世代的徒勞，而李相日的繁複導演技法、吉田修一綿密且精彩的情節設計，僅僅只做到，凸顯了在揭露故事「謎題」時就已經提供的自證「謎底」：徒勞。

最後，我想回到小說中，喜久雄背上揹負的的雕鴞刺青的故事。小說是這樣描述的：「喜久雄和約好一起刺青的春江討論後，兩人都選了昂然展翅的雕鴞。......雕這種鳥， 一旦受恩於人便終生不忘。」

春江這樣和喜久雄說：雕鴞是一種貓頭鷹。據說曾有人治療了一隻受傷的雕鴞，雕鴞在平安飛去後，變天天帶老鼠或蛇給施恩的人。吉田修一這樣寫道：「說他單純也可以，但他就是想要活得像雕鴞一般，因為他認為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便是知恩圖報。」

如果《國寶》的電影與小說，體現了一種徒勞，那麼這份徒勞正是整個龐大日本社會的縮影，多少日本文學與電影走在漫長的戰後重建史中，多少文本都迷失？戰後的重建不僅是城市與經濟的復甦，更是一場無止盡的精神修補與身份追索。若《國寶》作為一則「復仇」故事，我們必須先釐清復仇故事中被層層鋪陳——它既綿密又精彩，充滿了個人奮力抵抗命運的戲劇張力，但「復仇的對象」卻始終朦朧，彷彿被整個歷史的陰影所吞沒。但這肯定不是《國寶》真正想揭示的徒勞：不論是個人的報復，還是民族的再生，終究都在一個缺乏明確框架的現代社會裡，不斷重演、無法完成。

●作者：沈怡昕／影評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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