缺了一枚密碼的鮭魚

「這女孩筷子握得高，將來肯定會離家遠。」

一句長輩的玩笑，把「遠」字深深釘進我心口。

遠，究竟有多遠？是從家門到學校的步程，還是我與自己之間，那條無法丈量的「不確定」？

小時候，只要隔天要遠足，我就像繃緊的風箏，星夜裡翻飛不休。背包塞滿餅乾、葡萄乾，水瓶裡滿是酸梅汁，連夢裡都飄著山路青草的芬芳。那時候，「遠方」是一種可以背在肩上的興奮，是回返家門後的期待與分享。

進入青春期後，「遠方」逐漸成了逃逸的出口。一句責備、一張紅字考卷，或跌進友情的裂縫，都足以讓我萌生出走的念頭。那時，我會獨自爬上農田的稻草堆，仰望天空，盼望某艘外星飛船能即刻降臨，帶我離開這顆地心引力過重的星球。

四年級的暑假，我在圖書館遇見了三毛。她把異鄉月光揉進信紙，把撒哈拉沙漠摺進我的日記。那幾年，自由像一枚「天涯我獨行」的勳章，熾亮地貼在未發育完全的胸前。我將自己插枝在她的文字田畝裡，幻想夜枕星斗、晝行風影，把孤獨視為華麗的浪漫，彷彿只要走得足夠遠，就無需道別，卻忘了長自己的根，發自己的芽。

回頭看來，我嚮往的並非自由，而是明目張膽的遁逃。逃離日常，逃離必須扎根的現實。羨慕風，不必為誰停留。

成年後，漂泊真的成了日常。出差如家常便飯，護照布滿印章，行李箱的滾輪在異國土地碾過無數種口音的回聲。每次離開家門前，廚房未洗的馬克杯、半凋的多肉植物、折頁的小說，都靜靜閃著光，似在溫柔地挽留。因此，我懷疑，遠方或許只是伸縮的尺度；真正繫在心上的，是日常的重量——餐桌上一隻缺口的碗、曬著陽光味的棉被、鞋櫃裡那雙最懂我腳形的布鞋，還有異國雪夜裡一碗熱騰騰的泡麵。

每一次，我總會站在門口，低聲問自己：「留下來吧！不去了，可以嗎？」最終，我還是將猶豫摺進口袋，像過去無數次那樣，轉身離開。

在陌生的客居之地，我總愛出門尋找螞蟻。許多年來，牠們成了我漂泊途中的小小活錨。牠們排列如整齊的逗號，甫一出生便接上命運的句子：搬運、築巢、儲糧。這種清晰而規律的節奏，安穩著我浮動的內心。

最近常想起鮭魚，逆流而上，遍體鱗傷，只為回到源頭，獻出卵與身體，完成生命中早已寫定的程式。我仍然羨慕那樣的命定嗎？

又或許，我是在尋找掉落在命定之外的什麼？

如果，千萬條鮭魚中，有一尾天生就缺了一枚密碼呢？

牠忘記如何回溯，不再記得最初的河口，只在幽藍洋流裡漫游。牠不變紅，不交配，不產卵；有時貼近礁石，有時隨著潮汐，夜裡用眼睛觀察奇幻的水族，以尾鰭測量海洋的溫度。牠不重演、不複製，把整條生命交給一次靜默的實驗，像一首未完成的詩，藏在深海最寂靜的角落。牠會後悔嗎？我不知道。

而我，在不惑之年，期望、或者自我安慰，就是那尾缺了一枚命定密碼的鮭魚。

缺了一枚密碼，牠總在每一個現場選擇偏航，不願調頭，更不願追溯，只想留在無人標示的深藍裡，也從不與自己相遇。

現在，我不再急著回到哪裡，也不再害怕自己走得太遠。

我感謝那枚可能遺失的密碼。正因如此，那條鮭魚才能在浩瀚海域，游出一條無人複製的水徑。也因為它，我得以在人聲鼎沸的洪流中抬起頭，以無知的無悔，順流、逆流或回游，坦然迎向所有可能的暗流。

筷子我依然握得高，但遠方已不再令我不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