錢建榮專欄：非必要之惡──當監獄成為只有絕望的「活死人墓」

錢建榮／執業律師、前最高法院法官

說實話，任何一個做出113年憲判字第8號判決的大法官，如果看到現在行政院提出的「終身監禁不得假釋」修法草案，應該會覺得當初乾脆宣告死刑違憲、直接結束就好。

若是直接宣告違憲，社會或許只需經歷一次「短痛」，但現在政府的做法，卻是讓我們陷入無止盡的「長痛」，讓我們必須花費更多的社會資源、司法資源與政治資源，一直在「怎麼樣更殘暴地侵害受刑人」打轉。

刑罰哲學的倒退：比死刑更可怕的「社會性死亡」

刑法學鼻祖貝卡利亞（Beccaria）曾言：「死刑不過就是一秒鐘結束，不如讓他終生在監獄裡面，感受到無盡失去自由的痛苦與懺悔。」過去我當法官寫判決時，曾引用這句話，當時心裡其實想著「先騙騙民眾」，因為當時台灣的無期徒刑實際上一直都有假釋機會，只要人留下來了，日後總還有希望。

看著現在的草案，回頭讀這句話只覺得毛骨悚然——原來無期徒刑真的可能比死刑還可怕。

此外，在提及終身監禁制度，總是會提到美國，但美國採取此一制度的州，大多是用此來「取代」死刑。但台灣現在是反過來的——我們「沒有」要廢死，卻又要加上終身監禁。

如果政府要推動終身監禁不得假釋，前提應該是要把死刑廢掉。若能廢死，我或許能暫時接受終身監禁，再讓社會花個25年、30年培養新一代的人權法律素養，想辦法推翻這個制度。但現在看到的，卻是執政跟著在野一起墮落。

兩競相秀下限：執政版草案的恐怖陷阱

本以為民進比較重人權，國民比較威權，結果兩現在竟在競相侵害人權。

國民版雖然設立了「一級無期徒刑（終身監禁）」等分級，聽起來嚴苛，但至少沒有限制特定罪名，非殺人重罪可能還有一線生機。反觀民進版，針對「殺人、殺人未遂、虐童致死」等特定罪名設限，規定判處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者，將適用極嚴格門檻甚至不得假釋。

最可怕的是，政院版修法草案將「殺人未遂」也算進去。然而實務上，很多打群架案件，下手太重導致對方受傷，很容易被判殺人未遂。若法官未減刑至十年以下，那些在旁邊助勢、踹一腳的，都可能被捲入這個「等同殺人」的重刑結構裡。這合理嗎？

在我看來，無期徒刑不能假釋跟死刑，其實都是「死」。一個是生命死，一個是社會死。請問社會死比較可怕，還是生命死比較可怕？我覺得社會死，也是一種死刑。

無視憲法的違憲草案：為36名死囚編織「天羅地網」

不論是哪個修法版本，其背後的算計，都是針對現36位死刑犯。而政院版本更是「貼心」地設計了一張天羅地網。

理論上，依照刑法第2條第1項「從舊從輕原則」，如果這36名死刑犯改判無期徒刑，理應適用行為時較有利的舊法。

但是，本次政院版修法草案，居然試圖在《刑法施行法》第7條之3第2項直接規定，在修法生效前判處死刑確定，經撤銷改判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者，其假釋不適用刑法第2條第1項之規定。這明顯違憲，並直接剝奪「從新從輕原則」的適用，擺明著用重法懲罰這些人，且看準了大法官不敢進行審查。更過分的是，草案還試圖增修《監獄行刑法》第148條，規定死刑待執行前的收容期間不能折抵刑期。

這根本是一層又一層的網：先用刑法施刑法排除從輕原則，讓這群死刑犯不能假釋；另萬一改判後法官判輕一點，再用《監獄行刑法》讓之前的羈押時間通通不列入計算，繼續關到死。

此外，這次修法完全邏輯不通，甚至與大法官近期的解釋自我矛盾。

第一，修法直接違反大法官釋字第801號解釋。該解釋已宣告無期徒刑受刑人的羈押期間若超過一年應能折抵，否則違反平等原則。現在修法卻說死刑收容期間「通通不能折抵」，這不是公然違反釋字第801號解釋嗎？

第二，修法也違反113年憲判字第2號判決。該判決認為假釋撤銷後「一律」再關20年或25年，因未區分情節輕重而違反比例原則。結果現在草案說，只要因殺人罪而被判無期徒刑，「一律」不能假釋。這不就是該判決最反對的「一律」嗎？

法務部一邊說修法是配合憲法判決，一邊又訂出違反憲法判決精神的條文，根本邏輯混亂。

結語：拒絕傲慢與遺忘

最後，改編卡繆（Albert Camus）針對死刑的一段話作為結論。

卡繆曾說：「終於有一天，這個死得太早的犯人就不再顯得這麼壞了，但如今為時已晚。我們對這件事只能選擇傲慢或遺忘。」

針對終身監禁，我要說：「終於有一天，這個被關進去永遠不能假釋的犯人，就顯得不這麼壞了。但如今為時不晚，我們不要再懊悔跟遺忘。」

監獄裡的受刑人，某種程度上就像是被社會遺忘、處於長期「服役」且沒有盡頭的狀態。如果是終身監禁不得假釋，就是讓他在那個環境裡徹底絕望。我們必須在他還有漫長生命的過程中，想辦法推翻這個制度。

我是悲觀的，我認為法案會通過。

但如果擋不住，我們至少要明確主張：終身監禁只能用來「交換」死刑的廢除，絕不能在死刑還存在的情況下，又多加一個比死刑更折磨的制度。

如果法官最後被迫要適用這種違憲新法，我呼籲法官們：應該停止審判，直接聲請釋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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