願我們有多一點愛讀書的王爾德

2024年是英國作家王爾德誕生170周年紀念，2025年則是王爾德被關入雷汀監獄130周年紀念，也是他在獄中寫出的名著《獄中記》出版120周年紀念。我們在此時懷想他，不談他一生寫出了什麼作品，這方面文學史、批評家已寫爛了。我們只談他愛書、愛讀書的種種。

王爾德無疑是天才型作家，他似乎也承認自己是天才。當年他第一次去美國演講，紐約海關問他有什麼東西要申報，他說，沒有，除了他的天才。天才難免會自負。曾有人要他列出一百本最好的書，他說他做不到，因為他才寫了五本。

這樣的天才照樣勤讀書。或許我們可以說，他天生才氣橫溢，但讀書讓他的寫作如虎添翼。

嚴格說，閱讀是他的寫作靈感。他不是一個專注於獨創性和自我表達的浪漫主義作家，我們看到他的作品充滿典故，取材自廣博和多樣的閱讀，所以他的作品像一座小型書庫，迴響著各種精美的樂音。

書籍也在王爾德公眾角色的扮演中占有關鍵性地位，例如，我們發現，當他接受訪問時，四周會有成卷的書圍繞著他。我們也在照片中看到他手中拿著書。王爾德強烈地意識到外表的力量。書在西方圖像學中是作者身分和學問的傳統象徵，而王爾德則知道如何用書來傳達他的文化和文學的成就。

可以說，王爾德啃書，享受書。生病時，或者監獄的門在他身後關起來時，書是他所要求的第一件東西。晚年當他步向死亡時，他也轉向書尋求安慰，並以流利的言詞把書描述為「上帝賜給每個人的很多世界中最美妙的世界之一。」

王爾德談書，談起話來也像書，會談個不停。他所說的故事都是以書為基礎，也會說出無數有關書的軼事和笑話。他會把自己作品中的角色比喻成書，例如有一個角色「就像一本邪惡的法國小說的豪華版，特別要在英國市場中銷售」，又例如有一個角色很邋遢，「就像一本裝訂得很爛的聖詩集」。 如果書中角色變成書，則書也可以成為人，例如，王爾德的戲劇《莎樂美》一書，就像一個桀傲不馴的小小風騷女子，偶爾需要一本十八世紀作品的一種「嚴厲表情」，以免她在書架上跳舞。

王爾德自己也會迷失在書中。一個以他為原型的角色在騎馬的時候跌了一跤，因為他「想著自己一直在讀的東西，結果誤以為他的馬是書架。」

書出現在王爾德生命的每個階段中。童年時期，「他過分喜愛文學」，在一家便宜的旅館中臨死時，四周都是書。對王爾德而言，書是一部終生的羅曼史。

俗話說，三歲定終身。話說王爾德三歲時，和他的父母在家中吃飯，父親要王爾德到書室找一本書，王爾德從桌旁跳下來，直奔一樓找書。既然王爾德被賦與找書的任務，可見他對父親的藏書很熟。事實上，王爾德家學淵源，父母都有很多藏書。王爾德小時多病，母親會為躺在床上的小王爾德朗讀，內容大約是《小紅帽》或安徒生與格林童話一類的。據推測，王爾德在三、四歲時就能獨自閱讀史威夫特（《大小人國遊記》）和狄更斯的作品。無疑，父母准許他在床上看書，可能因此使他養成在床上看書的終生習慣。

王爾德通常在床上讀什麼書呢？有兩本書對他以後的寫作影響很大，一是哥德式歷史小說《女巫悉多妮亞》（Sidonia the Sorceress）。此書之中，性與暴力混合以大量喜劇。王爾德以後在寫唯一小說《格雷的畫像》以及其他戲劇時都採取「藉由引介喜劇來產生悲劇效果」的風格，他認為，笑聲「並不會毀了恐怖的氣氛，只會有紓解它以及促成它的作用。」另一本影響他的作品則是《流浪者梅爾莫斯》（Melmoth the Wanderer），在很多方面，《格雷的畫像》的情節與風格都透露出受此書影響的跡象。

王爾德精讀古典文學，包括聖經與荷馬的作品。他不僅精讀，還加以翻譯。有一次，他參加牛津大學「聖經文學與歷史」一科的口試，主考官要他把應考科目之一的新約聖經希臘文版中的一段譯成英文。王爾德譯得很輕鬆又準確，主考官很滿意，告訴他說「夠了」，但他不理會繼續譯下去，主考官又說「夠了」，王爾德才停下來。

又有一次，他想贏得牛津大學的一個古典文學獎學金而去參加考試，他多次要求監考官給他額外的紙作答。他的自傲（天才的表徵？）是有原因的，因為他得到了最高分。

此外，他喜歡荷馬作品中的英雄，如阿奇里斯與奧德賽。荷馬那長了翅膀似的文字有時會把他的思緒帶離現實。他的古典作品藏書和很多筆記本中都畫著龍、人和風箏的有趣素描，其中的風箏更是心靈輕盈和敏感的象徵。他的筆記中也有英國詩人華滋華斯、莎士比亞和安諾德的詩的希臘文翻譯。總之，他的古典文學和希臘文的造詣是很驚人的。

前面提到「可以說，王爾德啃書」，其實，王爾德是同時啃書與啃食物。有時他也一面看書一面喝酒，他的一本藏書就沾有紫色的酒痕。他在閱讀時，會不斷移動身體，把東西拿到嘴巴，包括食物、紙、筆、酒和菸。我們可以想像，他匆匆翻著前面的書頁，迅速在筆記本中寫下一行行的文字，在心情緊張和不安時，會從椅子站起來，在書庫四周走一走......

他在「啃書」時，也許是在模仿聖經〈啟示錄〉的聖約翰。聖約翰很有名的一件事是，他吃了天使給他的一卷書，俾能充分吸收上帝的聖言。這件事很吻合王爾德的想法：書必須成為讀者存在經驗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部分。他也相信：就算閱讀不比吃飯更必要，卻跟吃飯一樣必要。他翻譯波德萊爾的格言說：「一個人可以三天不吃麵包，但沒有一個人可以一天沒有詩。」

今人亞歷克斯．約翰生在《書單之書》中提供了一分〈奧斯卡．王爾德的雷汀監獄書架〉，列舉了王爾德在監獄中的藏書，舉其犖犖大者有：阿諾德的《全集》、聖奧古斯汀的《懺悔錄》、波德萊爾的各種作品、但丁的《神曲》和《新生》（沒有但丁他無法活下去）、佛羅貝爾的全集、歌德的《浮士德》、濟慈的長詩、紐曼（John Henry Newman）的四部作品、巴斯卡的兩部作品、佩德的三部作品，包括《文藝復興》、顯克微支的《你往何處去》、史蒂文生的《金銀島》、史特林堡的《全集》，以及華滋華斯的《全集》，有幾本前面已提到。

根據規定，犯人前三個月只能讀一本祈禱書、一本聖歌以及聖經，後來經過特別的請求，才放寬規定，王爾德不僅可以在牢裡保有書籍，也可以亮燈讀書，想讀多晚就讀多晚。其實，還有另一分書單，是他在一家書店買的書的書目，包括《雷汀監獄書架》中所沒有的丁尼生（Alfred Tennyson）的四本詩集。又根據另一分記錄，王爾德在獄中要求朋友為他帶來的書遠比《雷汀監獄書架》多很多，包括羽斯曼（J-K Huysman）的《途中》。

他曾寫信給同性戀情人道格拉斯，表示他害怕「出獄時手中一本書也沒有。」所以他才不斷要朋友為他帶來書。總之，他的毅力不會輸給司馬遷；司馬遷在逆境中努力寫作，王爾德則在牢獄中苦讀群書。

有趣的是，在入獄前的大約十年，王爾德曾寫一封信給《帕摩爾報》，在信中說，告訴人們讀哪些書一般而言不是沒有用，就是有害，但告訴人們不要讀哪些書就不同了，他並大膽推薦「大學推廣教育計劃」接下這個「告訴人們不要讀哪些書」的任務。他甚至認為選出「一百本最壞的書」會對下一代有真實和長久的利益，但他筆鋒一轉又說，「請允許我在這兒享受一下前後不一致的快樂」，原來，他想要違反原先「告訴人們讀哪些書一般而言不是沒有用，就是有害」的說詞，而推薦《希臘選集》一書和愛倫坡的作品。

我不知道「不應該建議選出一百本最好的書」和本文一開頭的「曾有人要他列出一百本最好的書，他說他做不到，因為他才寫了五本，」兩者的時間序，但兩句話都充滿機智則殆無疑問。

1895年5月19日，王爾德終於出獄，跟朋友坐計程車到車站，一路都在談書，尤其是但丁的書。王爾德錯過前往位於法國北部海岸的迪耶普的渡輪，決定在倫敦最古老、也是他最喜歡的書店「哈恰茲」停留，他想在英國土地的最後一個地方快速購買一些書。他橫渡英倫海峽，在輪船上過夜。

當王爾德打開在迪耶普他自己的房間門時，不禁哭了出來，不是為了自己的不幸，而是他看到他的朋友們為他準備了花以及一堆很整齊的書。